四、鬼仔市 (第1/1页)

    山城，东临高山，西去滨海，南北平原广畴，又有河运之利，自古以来，即肩负着吞吐山木蔗糖等等重要物资的重责大任。山城富庶b人，繁华无限，许多人，挑着货，便想进山城做生意。

    山城东城门外，有个地方，叫做鬼仔市。

    早期交通不便，东边山里的猎户农家，想把山上的竹笋草药山鹿野鸠或是自家nV人做好的衣裳鞋袜挑至城里卖，总是得天未亮便m0黑下山，才赴得上城里的早市，一路崎岖山路，自此地势大开，平缓好走，离城门约莫只差个一里路了，大夥儿便在此处歇喘喝凉吃早点，等待东城门开启。久而久之，这里也就形成了一个暗夜的小市集。

    那，为何市集不是在东门外呢？

    因为，东城门外，是刑场，有乱葬岗，所以大夥儿宁可离远一点等，也不愿m0黑在城门外招惹晦气。

    Y暗的夜sE下，灯火全无，人鬼不分，於是这个以吃食聚集之处，被称为鬼仔市。之後，虽然城门拆了，乱葬岗迁走了，可是这个市集已然成形，贩子们仍然习惯在天未破晓之前，先到这里歇个息，吃个点心，再挑着各式货sE进城做生意。

    山城的繁华，由於河道的淤积而褪sE，贩子们转向他处做营生，这个鬼仔市也跟着凋萎。民国七０年代，因着客运与汽车的普及，挑着自家山产走路进城的贩子们终於消失无踪，市集不再，但是，人们仍习惯清早到这里吃个早点，管他卖包子豆浆馒头的、卖清粥小菜炒米粉的、卖煎粿碗粿鱼丸汤的，通通都是凌晨三四点就开始点灯营业。

    蒋太太更是市集摊商里的个中翘楚。不论寒暑，总是早上三点就骑着她的铃木５０到摊子点灯备料。她，其实是福州人，姓李；先生则是来自山东的军人，两人在台湾结了婚，生了孩子，因为先生早Si，两个幼子嗷嗷待哺，孤苦无依的她，只能靠自己赚钱养活两个孩子。

    在那个流离颠沛的年代，能活着，就是一种幸福。在公家单位做事的同乡看她可怜，要她假报学历，好引荐她进公家单位做事，可惜，她连个大字都不识，她不敢这样做，於是，就只能流落在鬼仔市，跟着本省人一起做生意。

    尽管城里当局风风火火的戒严打压，不断挑起省籍仇恨，出了城，人们依然宽厚有情；蒋太太得到许多本省人的帮助，东家在这里有一排露店，可怜她的处境，以便宜的价钱把摊子租给她；又有几个欧巴桑，好心指点她本省人口味，她就以炒面炒米粉猪血汤，养活了一家三口。

    蒋太太个X开朗，颇有语言天份，那个大嗓门无论山东话福州话还是闽南语都能朗朗上口，尤其那口道地的京片子，连小学校长听了都想找她进学校教国语了！

    东家房子大，好几个房间都租给了外省人，其中一个以送报维生的老兵，他一口广东话无人能懂，蒋太太却和他聊上了！从此之後，老兵送报前，天天上门吃早点，他总是一身整齐的中山装，千篇一律的炒米粉配猪血汤。

    老兵姓杨，他家乡有个nV儿，年纪和蒋太太差不多，他常跟蒋太太说，他想回家！

    有次，老兵微颤的手，自x前那个塞了一叠证件的口袋里，掏出一张战士授田证：「你看看！回去有这些地，老家的妻nV就不愁吃穿了！」

    他老了，做事不爽利，更别说学台语了！在这里，老兵总是有一种被排挤的孤寂，能安慰他的，只有那张如梦似幻的战士授田证；再有，就是能和他聊上两句的蒋太太。

    对於那个完全没记忆的家乡，蒋太太心底也是一样凄然，人家说午夜梦回，但是，八岁就离开家乡的她，连做梦的资材都没有。

    於是，蒋太太让自己的两个娃儿喊老兵「爷爷」，就当是给同样沦落天涯的老人家，一点心意所及的安慰。

    这天，蒋太太才开始做生意，便看到马路上有人慢慢的自城里走上了鬼仔市，就着路灯一看，竟是许久不曾来吃早点的老兵杨伯伯。

    其实，老兵几个星期前中风，被送进城里的荣民医院。前些日子，她做完生意，还特地拎着隔壁水果摊帮她留下的几颗大苹果，骑着铃木五十进城去看老兵。那时的他，身T十分虚弱，没想到，现在竟然可以一个人走路来鬼仔市。

    蒋太太又惊又喜：「杨伯伯！身T都好了吧！」

    老兵不语，只是微微点头，走进棚子里，捡了张桌椅坐下。

    蒋太太转身自摊子端上炒米粉和猪血汤要给杨伯伯，只是再回头，老兵人已不见！

    连续三天下来，都是如此，蒋太太心里犯嘀咕，正想要找人打听时，东家却来了。

    「蒋太太，那个杨伯伯喔，我听其他厝脚说，伊三天前往生了，被退辅会的人送去殡仪馆，大家想去给他拈个香，你甘祙作阵去？」

    原来如此！

    蒋太太心头倜伥，做生意也提不起劲，不到中午便早早收摊，接了两个还在学校上课的孩子，一起去了殡仪馆。

    在台湾身後无人的杨伯伯，一生奉献给国家，连Si了，钱财也都给了国家，退辅会照章办理，依军阶，只给了个简陋的牌位与棺材，蒋太太到了杨伯伯的灵位前，二话不说，推着两个儿子：「来！给爷爷磕头！」

    蒋太太看着杨伯伯严肃的黑白照片，低头焚香默念着：「杨伯伯，有儿孙送您最後一程啦！往後清明，我都会叫两个娃儿上坟去给您磕头！您就安心走吧！」

    再抬头，蒋太太觉得，杨伯伯照片上严肃的脸，嘴角突然有了笑意。

    杨伯伯走了，再也没上蒋太太的摊位吃早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