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浮生旧梦 (第1/1页)

    等温鸿安排妥帖，回屋掌灯时，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毅然大了起来。

    给温鸿的大屋，温鸿给了几个第一次出门的小弟子，让他们睡在一处时，不至于拥挤。他则挑了这间本是留给小官驿暂时歇脚的小屋子—灰暗、逼仄。

    温鸿出生寒门，还曾流落街头，什么地方他都能住。

    一灯如豆，就足够照亮整个床榻、座椅。屋外雷声翻涌，温鸿举着油灯，手搭在床头的窗柩上……

    看雨势，今夜注定要无眠了。不知回京后，师傅可出关了。

    大楚永兴十年，夏。

    漠河再度泛滥，不到一日，冲毁了朝廷盘剥两年，花重金新筑的防洪长堤。

    漠河决堤，沿途几州刹那变成汪洋。侥幸没死的百姓成了流民。

    当现任楚帝温香软玉卧在踏上，搂着舞姬看太监们甩骰子、斗蝈蝈时……

    “皇帝无德，贪欢好逸。纵容贪官圈地造役，百姓名不聊生。这才迎来天神震怒，降下天罚。”如此留言，随着流民的脚步不日就要传到皇城墙下。

    民怨成民变只在一瞬间，关键时刻，丞相李林峰带着从京城达官显贵衣兜里硬掏出的二百万两，亲赴漠河救灾。

    并亲赴紫霜观见了长山真人，由紫霜观开坛，超度水灾中不幸罹难者的亡魂。

    自此观主护坛闭关，一心诵读往生咒，在不见人。

    才算平息了民怨。

    一路回京，眼见灾民三三两两，不想路到京城外，沿路乞讨、抢食的灾民成群结队。在被围困三次后，他们带着棺椁，绕道走了小路。

    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本想仗着些皇城富贵讨口粮吃，却不知他们的命在这些皇城中人的眼里，还没有一株稻穗有价值。

    天下纷乱，师叔又死与鬼手，这只鬼修为怕在鬼王之上，要除，得先等师傅出关。

    漠河水患已消，只等重修大堤之事一定，丞相也该启程回京了……

    淮安王野心勃勃又身藏妖异。回京后，他要马上禀告师傅，让他急呈丞相，以防有人祸心乱国。

    温鸿凝视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，下意识转动手间的金银绕，紫霜观护国杀妖之职不可怠。

    他半掩下已经被雨水侵湿的窗子。屋外，苔藓片片，枯草成堆。雨水汇成一股股洪流，裹挟着烂叶、淤泥，在低矮处形成一个个水坑。

    斗大的雨声、狭小的屋子、滚滚的水流。这样漫长的雨夜，二十多年前，温鸿也经历过。

    温鸿出身在京郊的一户佃农家，家中原本也分到了土地。有一年收成不好，县衙又逼着他们交粮食，为了一家人活命，父亲无奈将地转卖给了举人老爷。然后给举人老爷又转租给他们种。每年交租子。

    收成好时，租子就涨，收成不好时，租子也不降。

    全家人守着几亩地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

    那年七月，天头格外好，自半个月前一场大雨后，阳光普照连着十几天的艳阳。稻田里、坝子上都是黄澄澄一片。眼看就是一场大丰收。

    父亲手里撮着晒成半干的稻谷，颗颗饱满。拿起一颗咬在嘴里，喜在心里。举人老爷的租子越发收得多了，朝廷还在增加赋税，到处都是恶死的流民、乞丐。他们一家四口能捡着这几亩地生活下去，已经是上天的恩德了。

    “等交完了租子，我让你娘做米皮吃，咱们家好久没吃过米皮了。”父亲一铲堆高谷子，对两个儿子说道。

    想着红彤彤的辣油滚在白呼呼的米皮上，七岁的温鸿，拿着耙子，越发卖力收谷子。

    就连两岁的二弟，也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，一下一下往父亲的方向拨谷子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，浑身酸疼得温鸿躺在床上，想着在有一天太阳，等干谷入库交了租子，就能吃到母亲做的米皮了。他要把软糯鲜辣的米皮全塞进嘴里，塞满。

    怀着这样的美梦，温鸿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半夜，一道炸雷响在乌云里。

    无数的大雨像泼像倒，无情将温鸿浇醒。

    原本不该出现的暴雨裹挟着闪电笼罩了整片天空。屋外，满天暴雨，山洪像横冲直撞的野马，呼啸而下。撞翻屋墙，掀开顶盖。

    到处全是人发出的哭喊声，尖叫声。

    “去，把坝上举人老爷家的谷子都搬回粮仓里，冲走一袋，都要你们的命。”庄头挥舞着棍子带着护卫，拦住逃命的他们和村里其他佃户。

    坝下洪水汪洋，去收了谷子，那还有命。

    “我不去，大水就要淹过来了，我还不想死！”温鸿隔壁刘大叔冲着庄头吼道。

    庄头生生揪了他出来，对着头就是一棍，然后扔进洪水里。不久温鸿就见那个幽默、喜欢贪小便宜的刘大叔浸满水的尸体，混在无数淤泥残渣堆里，涌上水面。

    没有人再敢不去。男人不够，就加上女人。

    暴雨无数次冲刷过温鸿的小脸，父母依稀的身影，被无情吞没。庄头带着人早跑得没影了。

    黑云悬挂在温鸿头顶，雷光里，他看到了一张人脸。惨白的瞳孔，湿滑的舌头。

    他吓得忙闭紧了眼。

    弟弟太小还不懂发生了什么，只知道哇哇哭和找父母。

    “哥……哥……娘呢？爹呢？他们什么时候回来？”

    温鸿撇落双眼的雨水，对上弟弟一双清澈发红的眼。

    他把他抱起，不让洪水再将他们冲散。

    “他们会回来找我们的，一定会！”这话他是说给弟弟听，也是说给自己听。

    温鸿抱着弟弟往山上跑，他要找一个洪水到不了的地方，跑到一颗梧桐树下时。

    在翻涌的洪水里，一个男人被牵扯出来，穿着那件他娘缝缝补补过无数回的衣服。

    温鸿双手发酸，憋回眼泪，将弟弟抗在自己幼小的肩上。天上的雨还在下，他要继续往上跑，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。

    弟弟不知道是不是也看在了，脸贴在他背上，抽泣声从他脊骨传进他的心里。

    他拼命跑，拼命跑。天空响起呼叱一声，乌云里，一双巨大的翅膀割开雨幕，黝黑冷厉的鳞甲裹满长长的尾巴，“啪啪”抽打出声。

    ——妖怪！